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趴在澡堂顶上的人
时间:2012/9/6 9:35:58 作者:庞余亮

  短篇小说
  
  谁能想到闷声闷气的志华家也能出一个妖精呢,这不是别人说的,这是志华娘说的,志华的婆娘也是这么说的。
  
  有了这个妖精,每年到了冬天,她们家就总是为了洗澡吵架,真让庄上的人笑死了。志华是一家之主,他有澡洗,儿子小军也有澡洗,他们都到镇上的男澡堂去洗。家里就三个女人,女人嘛,用水洗洗脖子就行了,过去都是这样过来的,但是玲子不同意,她还以为自己是支书娘子和妇女主任,支书娘子和妇女主任每年过年之前都要到县城去洗的,只有县城才有专门的女澡堂。可是人怎么能够比人,人比人,比死人,人家支书娘子是上海人,是上海知青,妇女主任是陪着她去的,这样的澡,一年只不过洗一次。
  
  可是玲子偏偏要在家里做上海知青,做妇女主任,大冬天的,她也要洗澡。对于玲子的想法,志华娘有句话,丑人多作怪。志华婆娘更是赌气地骂道,洗死了才好呢。
  
  不过这些话是不能当着玲子的面说的,她们只能背着玲子说,她们都怕这个十岁的玲子,不然的话,玲子眼睛一翻,她对她奶奶说,你还不洗澡呢,你身上的灰都可以用杀猪刀刮了。她对她妈妈说,我丑,我丑八怪,是因为你这个七仙女也把我生得像个七仙女似的。
  
  每次听到这句话,志华的婆娘要不是有个小军在身边,她肯定要疯了。她已经没有话说了,只是把儿子箍得喊疼,眼睛里全是泪花。她怎么生下这个丫头,还生得这么丑,如果不是生下这个丫头,她男人才不会离开家八年呢。
  
  有时候,她把目光投向志华,志华好像没有听见似的,他也怕这个丫头的,他怕这个丫头问他,你早干什么去了?
  
  是啊,志华现在想管她,可当时他干什么去了呢?他为什么一离家就是八年呢?自己养的丫头,长大了,会说了,其实就是在身边养了一个支书,如果你惹了这个支书,这个支书会天天揭你的老底,开你的批斗会。
  
  庄上人都知道玲子是一个洋辣子。洋辣子是树上横行的虫子,身上的毛是不能碰的,一碰就“辣”上的,几天都不会好。玲子还不仅是个洋辣子,她还是犟头,庄上有句骂人的话,河里又没有盖子,你如果不想在我面前丢人现眼,那你去死。如果这句话放在一般的小孩身上,孩子是不会直接朝河里跑过去的。又不是抱养来的,又不是有晚娘或晚老子的小白菜,人家还有做父母的为了吓孩子,还在他们面前扔一条绳子呢,做父母的都晓得孩子是不会当真的。可那一次,志华的婆娘这么一骂,玲子就把自己当成小白菜了,就朝河里跑。深秋了,水很凉了,玲子义无返顾,就像江姐就义,她就朝水里跑去了,身上全都湿了,要不是抖奶奶放鸭子的儿子看见了,跳下河去,玲子就真的跳到“没有盖子”的河里淹死了。
  
  再后来,志华娘和玲子吵架,指着碗橱下面的一瓶药水说,你实在不想活了,就喝药水吧,那瓶本来是我喝的,既然你现在想死,先给你喝吧,你这个小妖精,死了家里也干净了。志华娘没有想到,玲子就把碗橱下面的那瓶药水拖出来了,不管三七二十一,就拔开用废报纸做的瓶塞,然后仰脖就喝。玲子的头发长,头仰起来,马尾巴就拖到地上了。玲子不管头发了,不过,她刚喝了一口,就觉得上当了,这不是药水,是明矾浸的水,是奶奶用来止牙疼的,涩嘴得很,她的表情变得很滑稽。志华娘哈哈大笑,玲子吼起来,一颗牙都没有了,还好意思笑呢,笑死吧,一口气上不来才好呢。
  
  玲子的嘴巴从来不知道让人,没大没小。不过,她也有弱点,是一个气鼓儿。既然是气鼓儿,人家就会拿玲子开玩笑,最好的方法就是叫她八麻子。八麻子,八——麻子!这么一喊,玲子的鼻子就往外面冒火了,脚下的泥也碍她的事了。按理,玲子应该和这个骂她八麻子的人对骂,玲子不,她总是去找抖奶奶。人老了都会抖的,只不过这个老太太抖得太厉害了,所以大家都叫她抖奶奶。抖奶奶喜欢开小孩子的玩笑,有一次,她对玲子说,丫头,我看看,你的眼皮是单的,还是双的?玲子开始不相信,奶奶说过她不像她家的人,就像她外婆家的人,单眼皮。抖奶奶说了,有人的双眼皮是隐在里面的。玲子相信自己就是抖奶奶说的“有的人”,上一次,她发了一次烧,好了之后,眼皮就双了起来,双了好几天呢。现在,抖奶奶要为她的双眼皮验明正身了,玲子就相信了,把脸凑过去,她没有想到这抖奶奶会对她耍阴谋,抖奶奶实际上是数她脸上的雀屎有几粒呢。抖奶奶后来说,有八颗,不多不少,八颗,八麻子,八麻子!玲子就这样变成了八麻子。所以,每到有人骂玲子八麻子,玲子就把仇记到抖奶奶的身上了,她会直接到了抖奶奶的家里,不是把她家正在生蛋的母鸡赶出鸡窝,就是把长在门口瓦盆中的大蒜拔掉,弄得抖奶奶的媳妇很生气,老不死的,真是死得快了,嘴巴作什么淡?
  
  抖奶奶的下巴就抖得更厉害了,她什么人都不怕,就怕她媳妇。
  
  志华的丫头将来不知道害谁家呢。
  
  八麻子肯定是要跟和尚跑的。
  
  因为抖奶奶的事件,庄上的老太太几乎都不喜欢玲子,这个丫头嘴巴不饶人,还长得不讨喜,跟她妈妈一样长得不讨喜,当初志华怎么会看上这么丑的女人呢。想起来,婚姻这个东西,真是叫作一块馒头搭一块糕呢,志华要长相有长相,要人品有人品,心灵,还巧,学什么像什么,可是他偏偏娶了一个大屁股、小个子、小眼睛、脸上还有雀斑的女人。当初他是怎么看上她的呢?弄不懂,当初庄上人看到新娘子,都觉得哪里不对劲,还下过断语,肯定过不长的,不配。
  
  不听老人言,吃苦在眼前。后来,就应了老人话了,玲子一生下来,志华家就开始吵啊,闹啊,都说是媳妇不好,孙女不好,志华后来就出去了,做了泥水瓦匠,这一做就是八年。八年就是一个抗战了,志华娘和志华的婆娘在家里吵了闹了八年。玲子原来是在她妈妈的怀里,听她妈妈和奶奶吵,后来她是站在天井里,看她妈妈和奶奶吵。玲子后来就成了一个怪丫头,小哑巴似的,耳朵灵光得很,谁说她坏话,哪怕是小声,她也听得见的,她听见了,就骂人,骂人时她就不是哑巴了,而是一个高音喇叭了,还追着你的屁股播放不停。
  
  八年中,对于志华的传言很多,大家都相信志华外面有人,他这么聪明,又这么有人品,还巧,哪个女人不喜欢这样的男人。就在人们有鼻子有眼睛地说志华在外面有相好时,志华婆娘的肚子很奇怪地大起来了。很多人都想猜出,究竟是哪一个光棍做的好事,还说,过去志华的婆娘用开水浇那些在门外学猫叫学狗叫的光棍,都是做给人看的啊。再后来,志华回来了,志华显老了,一说话,脸上就有鱼尾纹了,背还有点驼了。一回来没有过六个月,就生了一个儿子,这个儿子叫作小军。庄上还有人说闲话,志华娘却证明说,是志华家的种,她这么一说,就是真的了。人家说女儿像爸爸,儿子像妈妈,而这个人家就正好相反,小军长得就像是和志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。而玲子呢,偏偏和她娘一样,没有传到志华一点点长相。
  
  志华娘说,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么丑的丫头。志华娘说这句话的时候,玲子还不会说话,她妈妈又下田了,玲子只好任凭奶奶把气撒到她的头上。志华娘说,大贱货养了一个小贱货呢。志华娘还说,我和她有仇,菩萨没有眼睛,找了两个死对头来折腾我。如果不是前世里有仇,她们是不会来到我家里来的。
  
  也许是玲子记仇,也许她们真的天生就有仇。玲子和她奶奶亲不起来,不过,她们真正闹矛盾是玲子和奶奶睡觉的时候,只睡了一个晚上,她们就闹了一个大矛盾,奶奶说玲子喜欢裹被子,玲子说她奶奶喜欢裹被子。不过,感冒的不是玲子,而是奶奶。志华娘咳嗽了,好多天都不见好,后来,还破天荒地吊了盐水,志华娘不肯吊,说是医生想用什么葡萄糖骗她的钱,又说,她一辈子没有吊过盐水,只有要死的人才吊盐水呢。医生说,不输液,老太太生命就危险了。志华的婆娘气得把玲子打了一顿,说她是败家子,丧门星。什么脏话都骂到了,如果不是志华拦了一下,志华的婆娘是要骂到天黑的,她是心疼给医生的钱。
  
  志华娘好了,她也不肯和玲子睡了。志华就动手用家里的木头打了一张小床,玲子就睡到小床上去了。可是玲子偏偏在房间里挂了一张布帘,这张布帘又惹了事,奶奶一看到布帘就喘气,睡之前喘,醒过来也喘。她还对要她上医院的志华说,我才不上医院呢,我才不挂什么水呢,最好让那个小贱人把她挂到棺材里算了。志华想让他婆娘教育教育她女儿,志华婆娘说,好人让你做,坏人让我做,我管了八年,现在该你这个做老子的管了。
  
  大家都不管,玲子的布帘就这么挂着。后来奶奶似乎也接受了玲子挂布帘了,但是她又对玲子的床提出了意见,她说,没有哪个人家的床是这么搁的,“头南脚北,死了都没有人哭”。
  
  玲子听见了,装作没有听见,她不想和奶奶说话,她依旧是这样头南脚北地睡着。告诉志华,志华不管,她又不想和媳妇说。志华娘就念佛了,整天阿弥驼佛,阿弥驼佛,她是希望家里太太平平,请求菩萨,不要因为这个冤家不听话,不懂事,就把什么不好的事惹到她家来。
  
  冬天的时候,这个庄上还是有女人洗澡的,那还是支书娘子,除了年底去县城,平时她也洗澡的,天气好的时候,经常可以看到支书娘子站在自己家的台阶上,用干毛巾揩自己刚洗好的头发,真的是上海人呢,上海人就是爱干净。支书娘子在太阳下一站,整个空气的味道就变掉了,变得香喷喷的,好闻极了,难怪支书经常被庄上人嘲笑说,一个大男人每天晚上还洗屁股。支书也经常在大会上发牢骚,妈妈的,找了个城里的婆娘,就是烦。
  
  支书娘子其实是全村女人的模范呢,志华八年不回来,一回来,发现自己的婆娘也干净起来了,整天涂那个雪花膏,还在头上搽那个桂花油,用志华娘背后和抖奶奶说的话,再怎么搽,也是“丑人多作怪”。后来,志华娘发现,志华还鼓励媳妇这么做,她还箍上了志华买的奶抹子。真是的,做姑娘时的金奶子不打扮,做新娘时的银奶子不打扮,已经是狗奶子了,还当作宝贝似的,一只草母鸡,再怎么打扮,也不会变成凤凰,还是一只草母鸡。
  
  很快,志华娘就发现了,家里要命的还不是她的媳妇,是她的孙女玲子。玲子学支书娘子学上瘾了,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投的胎。原来她小,不知道用水,现在仗着自己会烧火了,煮饭了,就好像不知道开水是柴火烧的,是不要钱的,好像脸是用来屙屎的,一天要洗十次脸,洗一次脸,就像杀一次猪,用的水泼到阴沟里,要哗啦哗啦淌好长时间。洗脸还算好,头上就一点黄毛,还不停地洗,端一只椅子在天井里洗,好像是故意洗给她这个做奶奶的看的,她闭着眼睛不想看,但是水珠总是弄到她的脸上,全是用的香胰子啊。难怪香胰子用得那么快,败家子,志华家怎么会出这么个小妖精呢。更要命的是晚上,晚上这个小妖精不洗一个钟头,就不会停下来,洗脸一盆水,洗屁股一盆水,洗脚一盆水,洗完脚,再洗手,又是一盆水。如果是春天、夏天、秋天,玲子用水还不至于让她太心疼,到了冬天,水那么难烧,他家的草堆总比人家矮得快。人家支书娘子是用了煤球炉发热洗的,人家支书娘子是上海知青,是有供应本子的,煤球是上计划的,如果用黑市炭的话,把自己家的两个草堆换成煤球都不够烧的。玲子又没有供应本子,她居然也想洗澡,真是反了天了。在这个庄上谁不说她小军奶奶清爽,小军奶奶干净,可是她的冤家孙女像是骂她似的,每天从茅缸里爬出来似的,洗,洗,洗,洗个不停。又不是男人,天底下只有大男人在冬天洗澡,没有听说过女人也像男人洗澡。玲子还是洗,玲子还把头发留得那么长,冬天刚洗好了,就结成冰了,可是还是洗,洗伤风了,还是洗。
  
  每次,志华娘坐在铺上都逼着自己不要心疼,可还是忍不住心疼。听她婆婆讲的,祖上有个没有结过婚的姑奶奶就是这个样子,得了洗病,后来就出了事。志华娘在玲子的哗啦哗啦的水声中祈祷着,不能出事,不能出事,偏偏她的眼皮总是忍不住要跳,后来,她只好用一张霍香叶子贴在眼皮上。再后来,她用来焐脚的汤婆子就坏了,水把铺弄湿了,媳妇把她的床拉出去晒,志华娘那个羞啊,丢了老脸了,人家真的以为是她这个老不死的尿床了呢。志华娘在太阳下,把自己的眼泪一边揩,一边想,我哪里是这个小妖精的奶奶,这个小妖精是我的奶奶。
  
  刚刚有了自己土地的志华把责任田忙得像绣花一样,绣完了花,他还不急着回去,他又扛着一把大锹在田野里转来转去,秋天还没有到来的时候,他还扛回了几只张牙舞爪的树根,晒了,劈了,志华娘不明白,后来听她媳妇?嗦,也懂了,他儿子是在纵容她的冤家孙女在冬天继续洗澡呢。
  
  志华娘忍不住了,说了她儿子一句,将来玲子跟人家“溜”,你这个做老子还要给她收拾盘缠呢。志华笑了笑,他不想和他妈妈说什么,他已经不是十几年前了,当年他怕妈妈和婆娘吵,妈妈说他是“喜鹊尾子长一长,娶了婆娘不要娘”。婆娘说他“一点主张也没有,还像一个吃奶的孩子”。他一急,就出去了。现在他懂了,躲是躲不了的。只有装聋作哑,两头“调”,还不如两头瞒。他很满意他现在的日子,他和他婆娘种田,玲子不光把小军带过去,还把家里的家务活揽过去,玲子长得不难看,脾气是臭些,可是心好,一家人的衣服,包括她奶奶的衣服,都是她清晨洗掉的,下午又叠得脆刮刮的给奶奶,衣服上全是水花香呢,再说了,丫头不比小子,丫头再丑也会嫁出去的,玲子无非是多用一点水,水全是她自己烧的。志华看着满院的树根,想,这些树根够用一个冬天了。
  
  冬天到了,玲子继续那样用水,既没有用多,又没有用少,志华娘继续那样阿弥陀佛。她只是担心,不过她不想多说话了,她的下巴也像抖奶奶那样抖个不停了。
  
  出事的那天,志华和他的婆娘正在田里挖慈菇,这是志华要种的,用的是秧池田,开始种的时候,支书还笑,种这么多,看你怎么吃得下去?现在慈菇长成了,慈菇也涨价了,听说镇上的慈菇已经卖到三角钱一斤了。
  
  天很冷,慈菇长得很好,几乎一锹下去,都有很多小白鼠一样的慈菇拖着长尾巴爬出来了,志华挖,他婆娘捡。也有其他人家在自己家的麦田里用化肥棍在点化肥。现在又不是大集体了,谁不想把自己家的田种得好一点,志华和他婆娘想苦两年,把自己家的房子砌好,因为小军要娶媳妇,就得砌个七架梁的大瓦房呢。就像支书家,支书家两个儿子,其实支书娘子还可以生的,但是她上环了,儿子都跟他妈妈的户口,是国家户口,这个不谈,支书砌了两幢瓦房呢。
  
  后来就发现庄上人都慌起来了,有点像庄上哪个人家失火了,可是没有烟啊,不像是失火。点化肥的人也丢下化肥棍,跑回家了。志华本来还想挖,他听有声音说,什么洗澡,什么死了,就觉得不对劲了,他婆娘更是拎不动口袋里的慈菇了,他婆娘哭着对他说,都是你宠的,挖什么树根……志华本来还有力气,他想到了他妈妈的话,他妈妈抖抖嘴唇,说了半天,意思是说,祖上有个姑奶奶就是这样死的。看来,真要应了她的话了。
  
  志华的婆娘索性不要慈菇了,穿着沾满烂泥的大雨靴轰隆轰隆地走在志华的前面,还没有到庄上,看到的人都是神色慌张的,好像不愿意回答她的问题,或许志华婆娘的声音就小得听不见,别人在说,要什么干净呢,要什么干净呢,真是要干净不要命了,这下把命送掉了吧,干干净净,一干二净。
  
  扛着装有慈菇的蛇皮口袋的志华赶上来了,他看到他的婆娘也怎么变得抖个不停了,还没有做老太婆呢,就这样抖了,都像一片秋天的树叶了。
  
  谁能想到呢,死的是支书娘子,那个全村最干净的女人,也是全村最香的女人。说句实话,这个上海知青长得并不是太好看的,可皮肤好,白,像是白蛇公子,说话还轻轻雅雅的,好听,就这样死了,死的时候脸上红通通的,像是刚睡着似的。
  
  志华的婆娘赶过去看的时候,支书娘子的头发还朝灵床下滴水呢。支书只管哭了,全村来看的人也只管哭了,说实话,毛主席逝世的时候,全村人也没有这么哭过。志华的婆娘看过支书板着脸听人说话,看过支书挥着手对人训话,看过支书拍着桌子对人发火,就是从来没有看过支书哭,其实不只是她,她才嫁到这个村十几年呢,有人说,支书妈妈死的时候,支书也没有哭。
  
  支书娘子下葬的时候,志华的婆娘也去看了。支书还真的是有情有义的人呢,一般的死了半边身子的,只有女的朝男人的墓穴里跳,表示不再找人了,还从来没有一个男人朝女人的墓穴里跳。支书娘子的上海亲戚一个也没有来,支书向上海拍过不下十封电报的,他们不来,支书就哭得更厉害了,全村的女人也哭得像支书似的。人家村上的支书,不管是新支书,还是老支书,作风都是不太好的,可是这个支书不,他在他的哭声中已经把秘密说出来了,支书说,这以后再从哪里找你这么香的女人啊。不过女人们都没有听见,因为支书的嗓子已经哑了,只见他的嘴唇在动,干了,还裂出了血,他的婆娘煤气中毒死了之后,他就没有进一口水。
  
  全村人都说支书娘子死得幸福,志华的婆娘当时也这么看的,但是过了一段时间,她的这个观点改变了,她说,要什么干净,还不是死了。志华听见了,说,当心人家听见。
  
  志华说的这个“人家”是指死去的支书娘子,庄上人说,晚上总是听见支书家夜里有哗啦哗啦的水声,那是洗澡的声音。志华的婆娘被吓住了,不说了,呼哧呼哧地干活。
  
  中午,志华叫他婆娘先回去,自己把一些地里活计的尾巴扫掉,志华的婆娘就拖着她的雨靴轰隆轰隆地回到了家里,一眼就看见了玲子在握着她的长头发洗,天井里弄得潮一块干一块的。志华的婆娘把铁锹往地上咣当一丢,就把玲子面前的水盆一甩,装满水的水盆就飞了起来,过了好一会儿,玲子才听见水盆落地时不情愿的声音,还转了一大圈,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。
  
  玲子手里依然握着那把湿头发,眼睛不像她妈妈的小眼睛了,而变成了和她爸爸一样的大眼睛了。志华的婆娘可不怕这个大眼睛,她挥舞着满手的泥腥气说,洗,洗,洗,你怎么不洗死了,像支书娘子洗死了,你就干净了。
  
  玲子的大眼睛看了她妈妈好一会儿,再后来,她就不看了,她握着长头发去捡那只掉了一点釉的脸盆,她没有理睬正在对她做手势的奶奶,奶奶是叫她不要吵,她曾经告诉过玲子,这个世界上,干活的人最看不得不干活的,看到不干活的就来气,最好躲远一点。估计现在奶奶也是这个意思。玲子不买她奶奶的账,也不买正在发火的妈妈的账,她又去打水了。
  
  志华回去的时候,家里已经闹得不像样了,他妈妈不在家,婆娘和丫头都不和他说话,都在哭,天井里一只刚买了不久的搪瓷脸盆上,长出许多新眼睛,正一脸无辜地看着他。
  
  小军已经会说一点话了,喜欢说后来……后来妈妈就把水倒掉了,后来姐姐又把水倒起来了,后来妈妈又把水倒掉了,后来姐姐又把水倒起来了……他把后来说成了“河来”,志华苦笑了一声,河来,河来,还岸上呢。
  
  志华看到满天井的水,有的地方还在往上冒热气呢,家里真是白娘子作法——水漫金山了。正好抖奶奶来找志华娘,她也看见了地上的热气,她说,哎哟,志华啊,你手上有几个箩啊,这么巧,还会杀猪?志华出了名的好脾气也没有了,他说,我十个箩,我每个指头上都是箩!抖奶奶耳朵也不好了,还扯来扯去的,四个箩,一箩巧,二箩拙,三箩四箩骑白马呢,看来你还有官运呢。志华在心里说了一句,我还官运呢,我头都大了,我是大头运。
  
  志华真的交上了大头运了,婆娘的脾气臭得要命,简直不能提洗澡两个字,家里充满了火药味,婆娘还把洗澡骂作“净身”,净身是人死了之后做的仪式。而玲子一点也不让着她妈妈,脾气更冲,对她妈妈说,我就净身,我就净身,我死了,让你在家里打万年桩。
  
  玲子她还不光这么说,还这样做,总是在她妈妈出去做活时洗澡,洗得更勤了,一见到家里有水,志华的婆娘就捂着胸口对志华讲,她这个四人帮啊,这个江青啊,不把我气死,她是不甘心的。然后,婆娘就开始数落他志华,为什么一走就是八年,上有老,下有小的,还被人家欺负,不是这八年,她也不会得心口疼的病,不是这八年,这丫头的脾气也不会变得那么怪。
  
  一开始,玲子没有表示不洗她妈妈的衣服,只不过是她爸爸妈妈弟弟吃饭的时候,她不上桌。衣服是志华的婆娘自己不让玲子洗的,她说,我自己的手又不是掉了,我又不是没有手,这样一说就表示了一个姿态,玲子就不给她妈妈洗衣服了。志华本来还想用一句话调和一下气氛,丫头烧的饭,你不是也吃了吗?志华话到了嘴边上,也没有敢说,他知道,他一说出来,后果是非常严重的,婆娘会绝食,而丫头那边就会罢工,那他和小军他们只好吃西北风了。
  
  现在,饭还正常地烧着。玲子也开始给妈妈洗衣服了。这当中,志华吃了一点苦,是他首先悄悄地把婆娘的衣服洗掉了,告诉他婆娘是丫头洗的,丫头就是嘴硬点,心已经软了,大人还记小人过吗?
  
  志华的婆娘嘴也就软下来了,玲子对于爸爸哄她说妈妈让他送过来让她洗衣服的话是有点怀疑的,她眼睛瞟了爸爸好长时间,好像在说,我是可怜你,一个大男人,替婆娘洗衣服。
  
  丫头虽然没有这么说,但是志华感觉得出来,丫头真的大了,还是理解他这个做老子的,这么一想,志华的眼泪差点掉下来。
  
  一切又和原来的样子恢复得差不多了,玲子在家里忙家务,志华和他的婆娘在责任田里忙来忙去,唯一不一样的是,志华的婆娘还不和她丫头说话,志华有几次还想用笑话惹她们娘俩说话,还是没有成功。
  
  志华想,将来小军找婆娘,一定不找脾气硬的,再找一个回来,他就会吃两遍苦,受二茬罪了。
  
  一眨眼的工夫,支书娘子就过“六七”了,一过了“六七”,就有人替支书做媒了。这次支书找的不是上海知青,是干部家属呢,找了一个公社书记的老妹子,这个老妹子待嫁了多少年,终于把自己嫁出去了。村上的女人就有了一些舆论了,舆论是一边倒的,人啊,就是不能相信的。还说,不知道这个公社书记的老妹子香不香?
  
  志华是在上茅缸的时候听人家说的,他一回家,刚想告诉她婆娘,可是他发现,他的婆娘和他的丫头已经说话了,还很亲密的,两个人好像在讨论什么上下针的起头问题,丫头已经长高了,看上去已经齐她妈妈的胸口了,两个人一见到志华回来,还有点不好意思呢,立即不说话了。
  
  志华故意咳嗽了一声,就说起了支书又要做新郎的事。志华的婆娘和玲子好像没有听见似的,或者就是她们已经听说了。志华真的很感慨,那个全公社最香的女人,就这么死了,就这么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另一个女人。他还没有说完,就被他婆娘臭了一句,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。
  
  志华现在心情很好,主要是卖的慈菇价钱不错,本来人家镇上的蔬菜行准备一下子按批发价一起收过去的,志华的算盘打得精呢,反正是腊月,农闲,又没有多少事,还是自己卖吧。
  
  志华这几天主要是朝镇上跑,赶上早市,几乎是每天卖掉一口袋慈菇。还没有卖完半分地的慈菇,就卖了有半亩稻的价钱,他算了一下,这一分地的慈菇可以买上五千块砖,到了明年和后年,种点荸荠,种点甘蔗,反正镇上人的嘴能成为自己家的摇钱树,用不了多久,五万块砖就备齐了。
  
  志华实在没有想到,他婆娘又和他丫头绷起来了,绷的原因又是洗澡。这次不是玲子洗澡,而是志华娘洗澡,还不是洗澡的问题,是志华娘洗澡生了病,志华娘伤了风了,志华的婆娘几乎每天在骂,志华拦也拦不住,志华知道他婆娘不是不孝顺,而是舍不得他苦的钱。真是个妖精啊,家里真的出了一个妖精啊,祸国殃民的妖精,自己长得不怎么样还臭美,洗什么澡,天天掉了茅缸里的。自己洗了感冒不说,还要这个老的洗,这下好了,挂水的钱你给啊,你给我服侍啊。
  
  又不是我要她洗的,是她自己说她背脊痒的,是她自己叫我替她擦擦的,玲子翻来覆去的就这几句话,还边说还边指奶奶躺的屋子,不信你去问她,你去问她,如果是我叫她擦的,就叫我过不到过年。
  
  志华的婆娘更有理了,不是你整天洗,她哪里想得起来?
  
  是啊,不是玲子这个丫头整天洗啊洗啊,志华娘肯定不会想起来要把自己的身子擦一擦的。事情已经是这样了,只有看医生吧。志华娘的病很快就好了,娘俩又说话了,不过,只是当着志华的面说话。志华知道,她们都是做给他看的。
  
  这些天,志华狠狠心,把慈菇的价钱提高了一毛钱,结果还是卖掉了,这下志华的心情就好多了,挤到供销社,替他婆娘和女儿各买了一块花布。花布买了回来,一路上,志华把手捂到花布里,花布真是暖和和的,这是多好的布啊,还会发热呢。
  
  志华在路上还遇见了刚做新郎的支书,支书还递给他一支大前门的香烟,还说今年全村第一个万元户肯定是志华了,还给他的新娘子介绍了一下,说志华是他们村的冒富大叔,新娘对他笑了笑,他是见过她的,她在乡里计划生育办上班,曾经到村里介绍过那种“套子”的用法,一个大姑娘介绍什么套子?志华对新支书娘子笑笑,又笑笑,这时志华的鼻子是醒着的,志华闻见了股香水味,没有闻见水花香。
  
  回到家,志华拿出花布。谁知道玲子很不高兴,把手中的花布一扔,花布飞了起来,玲子说,我不要,你把你的婆娘打扮打扮吧,把她打扮得像个花白果,像个美人。
  
  要是在过去,玲子的这几句话肯定会把她妈妈激怒了,可是今天没有,志华的婆娘变得沉稳多了,她跑上去把花布捡起来,说,你自己不要的,你不要说我们没有买给你,你不要就给小军做彩礼。
  
  志华的婆娘还对志华说,玲子,你爸爸回来了,他是一家之主,你对他说,他让你去烫,你就去烫,我决不会再放一个屁。
  
  原来是玲子想去刚开的小上海的美发店把头烫一下。小上海是抖奶奶的孙子,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去上海学的技术。小上海一回来,带来了许多上海的新发式,他把很多明星的照片贴在美发店里,什么张瑜啊,张金玲啊,郭凯敏啊,刘晓庆啊,李秀明啊,小上海还会给小姑娘们剃一个叫叔叔阿姨头,庄上的老人叫这个头为阿飞头。志华以为玲子想剃这个叔叔阿姨头的,就抓了抓玲子的那条乌黑的大辫子,不禁感慨,还是我家玲子的大辫子好看。
  
  玲子把辫子一甩,说,我又不是剃叔叔阿姨头。
  
  剃叔叔阿姨头?你花五块钱剃那个叔叔阿姨头,还不如我用剪子替你剪个大光头!婆娘停了停对志华说,她心事大呢,她想把大辫子散下来,把头烫成草母鸡。
  
  玲子说,我又不烫大波浪,我烫的是小波浪。
  
  还小波浪呢,志华的婆娘回过头对志华说,哎呀,烫发要多难闻就有多难闻,真的难闻,像是死人的味道了。
  
  玲子说,人家烫头发就是这个味道。
  
  烫什么烫,烫在头上,好像是一个草堆了,还显老。志华开口了,一个小姑娘烫起来,就像是一个大妇女。
  
  志华一开口,就等于是定了性,玲子就丢了一句,我早就知道的,你们舍不得钱的,然后就回房里去了。志华知道,这丫头明天也不会和他说上一句话了。
  
  到了第二天,玲子看到他们,就像是没有看见人似的,目光冷冷的,志华又看了一下玲子,玲子还是本分一点好看,她皮肤不好,如果真烫起来,就老气得很,会一下子老了十岁,村里又不是没有这个例子,妇女主任就是这样的,她这么一烫,不像是三十多岁,而像是要做奶奶的人了,她还自以为漂亮呢,把自己的头摆过来摆过去,要是前任支书娘子在的话,她烫一个爆炸式,肯定非常洋气,理由是她皮肤好,又有气质。现在玲子不和他说话就不说话吧,他是为了她好呢。
  
  腊月廿四了,送过灶,又掸过尘,必须把剩下的一点慈菇卖出去了,也正好把家里过年要用的东西一样一样的买回来。家里的晚饭是等志华回来一起吃的,不过志华的婆娘不吃,她专门收拾志华买回的东西。
  
  东西是多的,志华的婆娘边收拾边?嗦,家里哪一年这样买东西的,她说,人家不会说我们是败家子吧。志华笑道,怎么可能呢,怎么可能呢。明年我们还会买得更多的。
  
  腊月廿五晚上,志华什么年货也没有买回来,还回来得很早,志华还对着他婆娘笑嘻嘻的,对跟屁虫跟在后面的小军说,把玲子叫过来。小军刚想走,志华又加了一句,把你奶奶也叫过来,我们一起开一个家庭会议。
  
  奶奶是先被小军拖过来的,她被她孙子拖得东倒西歪的,指着志华的鼻子说,开会,开会,我还以为又大集体了呢。
  
  志华头仰着,并没有看妈妈,而是看她身后的玲子,玲子没精打采地摇了过来,手上湿漉漉的,这丫头是很顾家的,比起人家那些疯疯癫癫的丫头,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。
  
  天还这么黑了,的确已经不是“这半夜”,而是“那半夜”了,也就是腊月廿六了,志华用脚把他婆娘从热被窝里推醒的时候,小军这个小狗日的也把头从被窝里伸出来,说他也要去,志华低声说了一句,你是不是想做流氓,人家都是女的洗澡,你一个男的,凑什么热闹。小军把头又缩了回去,听着他妈妈穿衣服,开门,又听见妈妈在叫他姐姐的名字,他姐姐很快就答应了,妈妈又叫了两声奶奶,没有听见奶奶的回答,不知道奶奶去还是不去,之后就听见关门的声音,妈妈打喷嚏的声音,之后就听不见她们的脚步声了。村上的狗就叫了起来,又听见雄鸡叫的声音,一声一声的,像拉梨膏糖一样越拉越长,越拉越细,后来就断掉了。
  
  等小军醒来的时候,发现奶奶正坐在他的床边,正在用汤婆子焐他的棉裤,小军很奇怪地问,咦,你都洗过澡回来了?
  
  还姨呢,还舅呢,奶奶才不去呢,穿衣服,穿衣服!奶奶一边跟小军穿衣服,一边气喘吁吁地说,我不好意思,那么多女的光屁股在一起,难看死了。小军笑了,满嘴的牙花,男的洗澡也是这个样子的。
  
  玲子是和她妈妈一起手搀着手去镇上的。镇上的男人就是和农村里的男人不一样,镇上的男人可怜女人,洗了一个冬天之后,还是想到了女人,他们的男澡堂腾出了一天给女人洗。这是志华在卖慈菇时听来的消息。
  
  等跌跌撞撞的五里路跑下来之后,天已经亮了,冻得生疼的手也变得热乎起来了,等到了澡堂门口,一股热气就拥抱住她们,还是来晚了,人家都有女人洗过了,满脸通红地走了出来,全身散发着好闻的气味。
  
  志华的婆娘闻见了那些洗过澡的女人身上的香味,她闻见了自己身上的味道,自己身上的泥腥味怎么这么浓?昨天晚上,男人说她身上有味道时,她还回嘴说,“你说我脏,那个趴在我身上啃来啃去的是哪个狗啊”。
  
  本来昨天晚上,玲子赌气说不想来的,她还在生烫发的气,还是男人转弯快,又巧,谁能想到他做了一个烫发的钢条,还用布条缠好了,说是她们洗澡回来他给她们烫,他说他已经看懂了,会烫了。
  
  这样一说,玲子肯来了,到底还是一个小孩呢,才十二岁呢,她回头看了看正在脱衣服的丫头,快要脱光了的丫头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呢,脸红得像一张红纸了。
  
  玲子,妈妈先下去了啦,妈妈先下去占位置。
  
  澡堂上雾气浓浓的,有几个像志华娘一样老的老太太坐在男人们曾经蹲的水池里泡着,水池里的水可能很烫,她们烫得嘴里滋滋地喊着,胸前的老丝瓜浮在水上,脸上也出现红晕了。澡堂里嗡嗡的,隔壁墙上有一盏电灯,被雾气罩得像油灯一样亮,要不是屋顶上有一顶天窗,澡堂里就会黑咕隆咚的,隐隐听见有人在澡堂里吵架的,可能是太挤了,水龙头少而人多,真是没有办法的事,反正吵也不会吵多长时间的,谁都忙,都是来洗澡的。
  
  天渐渐地亮了,又涌来不少光身子的女人,她们比起前面的女人更像是饿虎扑食,还大呼小叫的,得抓紧时间,用一切必要的手段,干净彻底地消灭积在自己身上一个冬天的泥垢。
  
  谁能想到,女人竟然是这样的脏呢,你叫男人现在来看看,什么金奶子银奶子铜奶子,铁奶子锡奶子都有的,不管是什么奶子,在这个澡堂里都是泥奶子。女人们白花花的身体在里面只闷了一会儿,颈脖上的,耳根上的,手臂上的,肚皮上的,大腿上的,小腿肚子上的,不要再用什么丝瓜瓤子了,用手轻轻一抹,上面的垢就结成球,往下滚了。
  
  这才是第一遍粗粗地洗,如果你再用力一点,又是一层垢滚了出来,还有呢,用丝瓜瓤子搓一遍,用香胰子来打一遍,再搓,垢是少了,也不是黑的了,但还是有一层白色的垢,不进澡堂真是不知道呢,都说脏男人,男人脏,实际上女人可能是天下最脏的人了。你再看看池子里的水,那里面的水不但稠了,上面还浮起了一层油花,这才是早晨,要是洗到晚上,那里面的水不变成杀猪水才怪呢。
  
  洗了半天,玲子这才敢抬起头看了看,女人们似乎都为自己这么脏而不好意思呢,都低着头用手往自己身上狠命地抓呢。有的嘴角都挂了半尺长的口水了,还在闭着眼睛呲牙咧嘴地往身上抓,一抓一条血印,可是她还在抓……玲子找她的妈妈,找了一会儿,发现庄上也有人来了,玲子还看到妇女主任,那个喜欢和死去的支书娘子去县城女澡堂一起洗澡的妇女主任,她在用手努力地够着背脊,可是手太短了,够不着,玲子看到妇女主任还把脚踮起来,要不是小军生下来时,她带人到玲子家罚过款,玲子是会上去帮一把的,力气省下也是省下呢。
  
  玲子终于在一群抢水龙头的女人中找到了妈妈,妈妈和那些女人比起来,实在是太小了,有点用不上劲,玲子赶紧走过去,推开一个女人,帮妈妈接过塑料脸盆里的水。玲子用水冲了一下,对也在抓后背的妈妈说,我给你擦一下背。
  
  妈妈有点不好意思,她站起来说,妈妈先给你擦。玲子说,自己已经擦过了,玲子走到妈妈的身后,开始为妈妈擦了起来,妈妈后来蹲下了,这样玲子就更好擦了,玲子还看见了新支书娘子,她怎么不去县城洗女澡堂呢?妇女主任也看到了她,还主动上去到新支书娘子身边,好像在说话,然后妇女主任也转到新支书娘子后面去,意思是想替新支书娘子擦背,可是新支书娘子很客气,躲让着,妇女主任就更要擦了,弄得一个澡堂里的人都在看这两个相互客气的人,可能有人还羡慕那个不肯擦背的女人,最后玲子看见新支书娘子用力搡了妇女主任一把,妇女主任可能没有想到,脚下一滑,不是抓住了玲子的手背,就真的要跌一个跟头了。玲子的妈妈站了起来,也看到了妇女主任,妇女主任好像不认识玲子的妈妈,脸一背,然后用手巾捂住了脸,肩头一耸一耸的,肯定是哭了,而新支书娘子好像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似的,依旧在自己搓,搓得很轻雅,她的肚皮已经有点隆起了,玲子的妈妈好像知道了一点什么,拉起玲子,就转到人群的另一边去了。
  
  玲子没有想到,妈妈的手就碰到她的背上了,轻轻的一抹,妈妈就把手伸到玲子的面前,你说你洗过的呢,还是有垢呢,人真是泥做的呢。玲子闭着眼睛让妈妈替她擦背,一边听着妈妈问,重不重?重不重?玲子的眼泪就和汗流在一起了。
  
  洗得差不多了,这时的玲子开始和妈妈一起合作,等水龙头里的水,因为这水龙头是脚踩式的,那么多的人,自己踩自己等的确费力气,而有了玲子,就不一样了,等和洗就成了一条龙,等她们洗好了,正在穿衣间擦身上汗时,就听见有人在说,刚才有个流氓趴在天窗上的。
  
  有人问,多大?什么样子?有没有抓住?
  
  没有,跑了。
  
  有人又说,不知道有没有看见?
  
  还看见呢,里面全是雾啊,他看个屁。
  
  玲子的妈妈很有兴趣地听着人在说,等她回过身来时,发现她的丫头玲子捂住了肚子,头上尽是虚汗。
  
  玲子的肚子肯定是受了凉,只疼了一会儿,就和妈妈一起回家了。一路上妈妈非常兴奋,说来说去就是洗澡好啊,她以后也一定要洗澡,在冬天里洗澡,今天洗过澡后,就像扒了一层皮,妈妈还唱了一首做姑娘时唱的小调,玲子没有说话,妈妈以为玲子起了个大早,没有睡好觉。
  
  玲子,我猜爸爸肯定把茶泡好了。
  
  玲子噢了一声,还是不说话,
  
  玲子,我猜爸爸肯定把烫头发的东西烧红了等我们呢。
  
  玲子果真兴奋起来了,真是个孩子呢,她对她妈妈说,我当真是只烫前面的刘海好看,还是烫成小波浪好看?
  
  我们是你的什么人,玲子的妈妈说,我们还骗你吗?
  
  是啊,做父母怎么会骗自己的儿女呢。玲子到了家,她就以为她妈妈是和爸爸一起商量好了的,奶奶和小军出去玩了,茶也泡好了,那个用来烫头发的钢条也烧红了。
  
  志华看到她们,鼻子用力抽了一下,然后夸张地说,这么香啊,简直要把我香昏过去了。
  
  他要先替婆娘把头烫一下,婆娘说什么也不肯,说,烫了,我不就是一个老妖精了吗,她指着玲子说,还是替你丫头烫吧,你丫头才是你的宝贝呢。
  
  玲子坐在爸爸的前面,爸爸真是一个细心人呢,他还递给丫头一面小圆镜,意思是让丫头监督他这个理发师的手艺。玲子看到了有点紧张的爸爸,就对他笑了笑,这么一笑,爸爸敢烫了。一会儿,就闻见了一股头发烧焦的味道,玲子听见妈妈说,志华你还是别种田了,就做理发的吧。
  
  钢条烫一会儿就得烧一下,在等钢条烧红的时候,玲子的妈妈走到她丫头的面前,看了又看,还是不满意,说,刚才还夸你呢,你到底是个男人,手还是笨,你再这样烫下去,把我的丫头都烫丑了。
  
  给玲子烫发的理发师由爸爸换成了妈妈。玲子觉得妈妈其实更像一个理发师呢。妈妈一边烫着,嘴里还细心地把挂下来的头发吹上去。玲子听见了爸爸和妈妈开玩笑的声音,她只好把圆镜拿到自己的眼前,她看到了脸上已经变得红朴朴的妈妈,一点也不丑呢,玲子有点走神了,她在想那个趴在澡堂顶上的人,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,他有没有看见她们洗澡的样子?
  
  不一会儿,玲子闻见了额头上有一股肉烧焦的味道,不过,一点也不疼,她在小圆镜里看到了她妈妈惊愕的脸色,妈妈脸上的红都不见了,接着,她就看见爸爸的巴掌向妈妈使劲地挥过去。
  
  这个故事是我的老婆讲给我听的,她曾经问过我,我为什么会那么死心塌地追求她?我说,你的长发像钓鱼线,把我这条鱼钓住了。
  
  后来我发现,她的额头上有一块疤。这块疤就隐在长发的下面,她还不允许我问,更别说用手去触摸了。这个禁区后来还是我的宝贝儿子打破了,他的小手摸到了她额头上的疤,儿子还特别喜欢摸这个疤,真是一物降一物,我老婆终于遇到了犟脾气的儿子,不让他摸,他还不答应。儿子会说话了,还问,这是什么?老婆说,是一只眼睛。
  
  儿子懂事了,知道那是疤,我老婆就回答,是你爸爸打的。这样的挑拨离间,导致了儿子对我的横眉冷对。再后来,在儿子十岁生日的大好日子里,在我的百般启发和心理疏导下,我老婆这才告诉我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个有关澡堂的故事,她说她心上一直有一个阴影的,那就是趴在澡堂顶上的那个人的眼睛。她说,有好多冬天,她都一直不敢去公共澡堂洗澡。她还骂了趴在澡堂顶上的那个人。
  
  我说,你是在骂我呢,我曾经趴在澡堂顶上看过女人洗澡,不过里面雾气太大,什么也看不清。
  
  我第一次摸到了她额头上的疤,她在我的抚摸下颤栗不已。我说,说不定这个疤,就是我的眼睛变成的呢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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